母亲的粮食情结
我竟然两次遇到母亲捡剩饭!
第一次是一个月前,菜市场。那天,远远看见母亲比划着走过几个摊位,最后把袋子交给一位老大爷,我近前一问,才知道她是在送一包捡来的米饭。见此,我气咻咻地扭头就走,母亲追来,神色讨好地说:好大一包饭,丢在路边怪可惜的!咋,又嫌我丢人了?好,好,我以后不捡了!
第二次是上个周末。我听小妹说,她出差时,给母亲买了一套真丝衣服,那个价位,相比以往是个大的跨越。母亲竟然也很高兴,没有像往常一样囔嘟"太贵了,太贵了".这是一种好现象,说明母亲的消费观念也在升级,在向俗语"人不识货钱识货"靠近,也认同了我们常说的"父母穿着体面,儿女脸上有光彩".下班后,我向她家走去,已经走过了,竟然又踅了回来,因为我无意中看见一个背影,有点儿眼熟,正在食堂边上的那个大桶里捞饭渣,倒回去一看,竟然真的是母亲!
她拿着一个把柄极长的大网勺,一下一下在胶桶里捞着,小心翼翼的样子,分明是害怕污水溅到新衣服上了。那身新衣服,是浅绿色碎花中袖荷叶边上衣,浅灰色九分裤,有着真丝质地的贵气与熨帖。穿着这样一身衣服,跟捞饭渣的举止,很不搭调。
我站在旁边,不动声色地看着,心里的那个火,呼呼往上蹿!你说她,都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,究竟是一种什么心理导致要做这样的事情呢?捞这饭渣干什么呢?
你究竟在干啥?我怒气冲冲。
母亲回头,看是我,陡然收手,有些尴尬,但很快就恢复了心安理得的状态:你看这白花花的米饭,倒在这里多可惜,也不嫌眼磣的慌!我给捞起来,送你小姨家去喂鸡。
原来如此。
她这样一说,忽然让我想起一件事情来。
那天,乘车路过父母居住的小区,顺便进去看看,走时,她说要到小姨家去,问能不能搭一段路?上车时,她提了很沉的一包东西,软沓沓地,用塑料袋子里里外外包得严严实实,看她那遮掩、拘谨、分明是害怕我知晓的样子,就懒得多问。
现在一联想,那绝对也是一包捡来的剩饭!真不知道,她这举动有多长时间了?
妈,你是不是太热心了?
我就是一个热心的人,你们又不是不知道?她借用我的话,来堵我的嘴。
没错,母亲是个热心的人,只要认识她的人都有同感。那次在一家糕点铺买东西,听里面说:都黄成这个样子了,咋卖?其实并没有糊——母亲是这样给我们学说的,她就要了那包蛋糕,给街上一个捡废旧的老人提去了。这种"要"与之后的"给",相对来说,还算体面,也算助人为乐吧。
但是,"捡剩饭"有什么意义?亲戚住那么远,竟然坐着气派的小车,去送一包捡来的剩饭,真不知道是什么逻辑!再说,亲戚仅仅喂了几只鸡,是否需要这些剩饭?你硬要送,人家有什么办法?捡剩饭,捡剩饭,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就是问她,她也会含糊其词的。而且,上次不是说不再捡了吗?
我的出现,使她终止了捞剩饭之举,但还是坚持把已经捞好的提回来,放在门外。我强忍着,没有夺下扔掉。
妈,小姨家里究竟喂了几只鸡?
五只,一天要吃不少东西呢!母亲认真回答的样子,使我差点儿喷笑。
小姨喂五只太少了,有你这样奋力地捡剩饭,应该喂五十只,不,五百只,开个养鸡场,才行!你看,这个县城里有多少家酒店?多少家饭馆?一天要倒多少饭菜?你可以全都捡了喂鸡呀!我也说得认真。
坐在父母宽敞的房子里,我真是哭笑不得:妈,你能不能以后别捡剩饭了?熟人看见了,会笑话我们的!儿女光光堂堂的,让老娘去捡剩饭!再说了,你年纪也大了,做这件事情,有意义吗?
母亲已经洗净了手,涂了些护手霜:笑话啥呢,我捡饭是喂鸡的,又不是我吃呢!我就是看不得人糟蹋粮食!
她最后这句话,才是实话。
我这七十多岁的母亲,如今跟儿女们有太多的分歧,论争的频率很高,尤其是在"吃穿用"上,她总说我们的举止就是"败家子儿".她总是拿"我们那时候"怎么怎么地作参照,以此来教育、规范儿女的行为。每每当她占有充分理由时,那说话是铿锵有力、掷地有声的,一旦讲起纲领来,我还是很虚火的。不信,你听她又说开了:
"现在遇上这好时代,多亏党的好政策,吃穿不愁,衣食无忧,有些没饿过肚子的人,就把钱不当钱,把粮食不当粮食了!就算国家再富裕,你兜里的钱再多,粮食是不能浪费的!浪费啥都是造口孽,老天爷要惩罚的!"母亲越说越气,俨然变成训斥的口气了:把你们这些不成器的东西,都惯成啥了!
母亲的脑海里,有太多关于饿肚子的印记。她说,生于民国几年的外爷,因为打牌赌博,年轻时就把祖上的家业输得所剩无几,分家时好地好房都没有他的份儿,加上天灾人祸,日子越过越艰难。
1961年,母亲在县师范上学,每顿补助半斤粮票,而她每天只吃一顿饭,省下一顿,把粮票换成粮食,周末带回家,补贴家里。
母亲参加工作,每月有了19元的工资,父亲的工资好像比她要高,日子才渐渐好过。后来,尽管父亲当上了一所中学的校长,我们全家的早饭,天天都有一顿玉米糊糊。离校园不远,就是公社的副食厂,母亲在那里遇到过一位老人,挎着竹篮,远远地看着肉摊,当她得知这个孤寡老人数年不知肉味时,就给她买了几斤,惊得那个老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。
有个暑假,母亲回到老家,想孝敬住在邻村的外婆,就从粮柜里舀了一升麦(五斤),挑水的时候放在水桶里,让我二娘给外婆捎去。就这件事情,后来被她无数次提起:我现在咋都想不通,给我妈一点儿粮,为啥就不敢大大方方地给拿去呢,还要让别人悄悄地给捎?为啥只拿一升呢?我挣的钱,为啥就不敢大大方方地给我妈用呢?
最让母亲伤感和愧悔的事情还在后面。外婆去世得很突然,那之前的三两天,她给邻居学说,她面缸里的面不多了,不要紧,再过几天,她女儿就回去了!结果,"几天"却是如此之漫长,外婆她老人家竟没有等到……
听着那哽咽的字字句句,在感慨母亲记忆力如此之好时,也让我很后悔,不该惹她回忆起心酸往事。许是说累了吧,把空缸子举到嘴边,又放下,意犹未尽地顺着惯性思路往下说。后面的内容大致是:父亲每次回老家,都要把工资的一部分留给爷爷奶奶,供养他的弟弟妹妹,母亲的工资却一心一意帮父亲供养一串孩子了,唯独亏待了外婆外爷。这是多年来母亲常说不衰的一个话题,正应了"事没有长做的,话却有长说的",显得理亏的父亲,从来不做争辩。他当然知道"沉默是金"的妙处。
果然,母亲的态度,从把父亲当作对立面,很快转变成了"阶级弟兄".她倾了倾身子,凑近我说:你爸就经常说"珍珠为宝,稻米为王,存粮如存金,有粮不担心"!那年土地承包到户,真是天大的好事啊,一到忙假,我和你爸就要赶一百多里路,坐车、坐船、再步行,就为回老家收种粮食!只有种地的人才知道,粮食是土地里长出来的,一颗一粒都是汗水换来的,这是上天给的口粮,怎么能随便糟蹋呢!生产队那阵儿——
妈,歇一会儿,喝口水吧!
我听到了很痛快的咕咚声。
妈,日子只会越过越好。过去的苦难生活一去不复返了,不要老提那些伤心往事了!也别乱捡剩饭了好不好——我趁机规劝道。
这粮食是"土地爷"给的,我害怕"土地爷"怪罪人间呢——母亲总认为,冥冥之中,有一面分辩人间善恶、监视凡人对错的镜子高悬空际,里面有各路神灵,在上空逡巡。惜粮如命的母亲,这里自然有她敬畏所在。
这时,小姨敲门进来了,大声说:小丁要接我到天津去呢,说要住个一年半载的,我把房子租出去了两间,把几只鸡寄养在老家侄儿那里。
噢?这消息显得突然,母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,下意识地瞅向门外那包剩饭,有些不知所措,连小姨都忘了招呼。又过了一会儿,缓缓对我说:这下你可以不操心了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