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人老金

我刚进家门，就听见父亲的责难声："你是伙计，不干活本就不对，居然还对你老板指手画脚的。"

眼前的画面是，一个皮肤白皙、穿着白衬衣的人半蹲着，在水橱下面安装净水器滤芯；另一个面色黧黑、皱巴巴的T恤上粘了油漆斑点的人，正尴尬地站着。"爸，你搞错了，这位是我校友老金，他才是老板。"我拍拍黑皮的肩膀说。父亲一脸错愕，老金赶忙说："不怪叔叔的，我们想早点帮你家换好滤芯，忘自我介绍了。"

老金就是这么个不修边幅，不拘小节的人。我时常对劝他："你开公司当老板，可得好好捯饬捯饬自己。"老金反驳道："没时间弄。再说，我这么黑，穿什么都不好看。"我又提醒说："你穿得破破烂烂的，最终影响的是公司形象。"这句话倒真起了效果，不久后老金鸟枪换炮，换上价格不菲的衬衣、西服，人精神了许多。可时间一长，他又原形毕露，新西服穿得油光发亮也满不在乎，还特别爱搭配双违和的运动鞋，让人觉得他这身西服好像是借来或租来的。

人不可貌相，老金的商业嗅觉灵敏，生意倒做得风生水起。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经营桶装水业务；当大家一窝蜂做桶装水之际，他已转型升级，涉足净水器、空气净化器领域；当别人也瞄上净水生意之时，他又先人一步，开始抢滩布点校园直饮水系统。我带着吹毛求疵的口吻，对老金说："你生意做得挺红火，但用的人多是七大姑八大姨，近亲繁殖会影响企业的长远发展。"老金感叹道："这个我懂，所以不少业务已外包出去。但是，自己能赚点钱，也要帮一帮亲戚的。就比如上次去你家装滤芯，跟着我的是我亲外甥，今后不管怎样，总得让他先学门手艺才行。"

赚得盆满钵满的老金，一直在市里租房子住。他一方面将大部分资金又投到生意里，另一方面始终坚持"房价会下跌"的观点，导致一步踏空步步空，索性就不再考虑买房。他自我安慰说："很多腰缠万贯的文化名人，不也没有买房吗？再说，我乡下房子现成的，等退休回去，享受田园风光，肯定比市里住得舒服。"我们一帮朋友曾去过他老家，屋子隐映在摇曳多姿的竹林中，屋前有宽阔的晒场，再往前是一畦畦绿意盎然的稻田，空气中飘散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，看来老金所言非虚。

我们懒散地坐在他家门口的藤椅上发呆。在晒场与稻田之间，一条貌不惊人的水泥路引起了大家的关注，这条路并不宽，浇筑得很粗糙，但却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。老金得意地告诉我们，这条路是他前几年出资给村里造的，导航地图上能准确查到。老金也经常携一对儿女，来老家放风筝、挖竹笋、采枇杷，任由儿女"野蛮生长",他是孩子眼中的"好爸爸".老金的儿子从小自立，小学五年级就敢自己乘长途车去外婆家，目前在一所名校上大学。他女儿要小几岁，成绩一般，老金也不担忧，说人优秀了迟早要飞走的，"贴心小棉袄"就是该留在身边的。

多亏了老金不遗余力地四处热心联络，散落在这座城市里的校友才能得以相聚。毋庸置疑，老金的请客次数最多，而且聚会结束后，他都主动护送同学尤其是女同学回家。他虽然滴酒不沾，但饭局中喜欢主导话题，说起"大数据""区块链""云计算"这些时髦概念，别人只恨没带本子详细记下来。老金作为不速之客，屡屡光临我单位，逮着我就一顿胡吹海侃。我由于忙公务、处理邮件，只好说你尽管讲，我在听。他仍很淡定地喝着茶，继续神聊，不过没有我的互动，好像在一个人自言自语。有时，碰到我的女同事捧着一堆文件或搬弄花草时，老金会毫不犹豫地去帮忙。

有一天，同事突然拿了张报纸，对我说："你朋友老金，欠钱上了老赖榜。"我吓了一跳，定睛一看，报纸上果真有老金的光辉形象。我立刻拨通老金的电话问原由，电话那端的他，显得气愤又疲惫："都是给一个朋友做担保惹的祸，这小子现在卷款跑了，我就成了老赖，这好人真不能做。"我赶紧安慰道："你好人有好报，肯定有办法解决的。"他说："没心思跟你多聊，我马上去找法官。"接着便挂掉电话。

我在单位的抽屉里意外翻到老金曾送的十年陈普洱。用开水冲泡出黑里透红的茶汤，茶汤里好似映着老金的脸，对我憨憨地笑，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顿时涌上我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