稻谷翻金浪
故乡多山地,八山一水一分田。尽管水田非常稀少,但乡亲们仍然把它当自己的孩子一样侍弄。
每年清明刚过,乡亲们就把谷种浸泡在水里,等到略微发出一点儿白芽,就把它们装进竹筐,下面铺一层树叶,上面盖一层薄褥,像经管才出生的婴儿一样,放在灶台上方,让灶台的余温促进它们快速生长。在谷种发芽的间隙,乡亲们就在附近选一块儿光照充足、水源便利的水田作为"芽子田",平整、起垄、蓄水、追肥,等到谷芽长出一寸左右,就把它们均匀地撒在上边,让在芽子田里茁壮的生长。有时偶遇"倒春寒",谷芽的成活率就相对偏低,这就不仅浪费了谷种,而且还延误了农时。乡亲们就绞尽脑汁、反复试验,来缩短谷种发芽的时间,先是用牛粪催芽,用地膜保温,但如果揭膜不够及时,谷芽就会被"烧死";后来就在田垄边建一座温棚,等春暖花开以后再把谷种放在温棚里加热升温,等到谷芽全部变绿,外面的天气完全变暖,就把它们往芽子田里移栽。这时,不仅大人们忙得不可开交,就连七八岁的小孩儿也要派上用场,早晨天一亮,还在梦乡里小孩儿就被大人叫醒,搬一个凳子放在田里,从早晨坐到下午,把谷芽子一颗一颗的朝淤泥里移栽,一天下来,腰酸背疼不说,就连脚板都被泡出一层厚厚的白痂,像被福尔马林泡了一样,但一想到秋天金黄的稻子和香喷喷的米饭,再苦再累也变成了一种幸福。
秧苗长到四五寸高时,就要朝田里移栽了。这时天气已经变暖,正是草木葱茏、万物浮动的时节。人们先把田里的水蓄满、让它老老实实地泡上几天,泡得泥土松软、清水变腐,就上山砍几捆杂草,用铡刀剁碎倒进田里,等到腐烂发酵以后,再铺一层牛粪,先深耕、再细耙,直到田里的泥土变成糊汤状,就请一二十个帮工,一字儿排开,一人拿一把秧苗,每次从里面分出两根,用三根指头一捏,朝田里一杵,秧苗就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,贪婪地吮吸着泥土里的养分,一天一个样儿地疯狂生长。有的主家为了整齐,在插秧时还专门拉一条绳子,插一行、挪一行,这样插出来的秧苗既整齐又美观,是一副十分诱人的田园风景图。那时,白天插秧、晚上喝酒,给人干活是绝对不收钱的,只为了晚上酒场上的热闹,菜不管炒多炒少,酒一定要喝得尽兴圆满,满桌先来四个"门杯",然后再相互见面对饮两盅,接着就划拳猜令,最后酒量大的还要"放马",什么"出门三大炮,回马坐二堂"之类的规矩都要带上,就是为了让输家多喝几盅,一喝就喝到半夜,兴致高涨时,还要唱几句带有野性的山歌。
"谷子抽穗,水要齐腰。"这时,全村所有的男女老少都一起出动,聚集在田垄边,把水渠里的水引进田里,有时偶逢干旱,河水减少,大家仍然不争不抢,秩序井然地从上游开始挨个儿灌溉,谁也不会有什么怨言。我记忆最深的是在我高考那年夏天,父亲突然生病住院,为了不让秧田缺水,我从学校偷跑回家,当我出现在田垄的那一瞬间,我激动得差点掉下了眼泪:我们的水田处在下游,上游都还没开始灌溉,一大股清澈的泉水汩汩流进稻田。邻居看到我,生气地说:"马上都要高考了,你跑回来干啥?你现在的学习就跟我们要收割庄稼是一样的,虎口夺食呀!我们村子好不容易出你这个秀才,你可一定不要让我们失望!"他看我还在那里发呆,就安慰说:"你放心,只要你在校安心学习,你家的秧田绝对不会旱着!"那时,每天进城只有一趟班车,我就和孩子们一起在田垄边寻找黄鳝,作为晚上乡亲们下酒的佳肴。夜幕降临,每家都从屋子里端出一盘下酒的硬菜,围在秧田棱边,一边喝着小酒,一边照顾着水田,吃喝结束以后,就倒在水渠边,抬头望着天边的明月,欣赏着晶莹的繁星,听着那阵阵蛙叫,吹着那徐徐的凉风,那是一种多么醉人的景象啊!
我才参加工作的那几个年月,每到插秧季节,我总觉得那是一年当中最快乐最逍遥的时光。看着那秧苗由嫩绿变成翠绿,谷穗由干瘪变成饱满金黄,内心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成就感。在炎热的夏天,烈日当空,我就戴着草帽,光着脚丫踏进田里,用脚趾薅里面的杂草,用手撤掉里面的稗子,虽然像茅草一样的谷叶不停地婆娑着大腿,给人一种火辣辣的感觉,但内心仍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。后来,政府号召集镇开发,公路沿线的稻田被集体征用,盖起了一座座高楼大厦,部分水利设施也相应地遭到破坏,人们就干脆把秧田改成旱地,种着金黄的小麦和沉甸甸的玉米,只有一小部分靠近水源的地方还种着稻谷。每到插秧时节,父亲都会搬起一个凳子坐在村口,"吧嗒吧嗒"地吸着旱烟,望着那变成旱地的水田发呆,似乎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。再后来,一条高速公路从这里经过,保留下来的那一部分水田也变成了"梁场",堆积着大量的水泥和沙子,每天在这里制作大量的桥梁。听不到蛙鸣,闻不到稻香,生活似乎失去了原本的乐趣,对什么都是一种麻木的感觉。父亲曾在那里徘徊多次,每次都扛起一把锄头想在那里捡一块水田出来。无奈,水泥太硬,锄头太钝,忙乎了半天仍挖不出碗口大的一个小坑,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家里抽几袋闷烟。后来,父亲病逝,我也索性搬进城里,像鸟笼子一样把自己吊在半空,过着一种看似霓虹灿烂实则没有根脉的生活。
春季受疫情影响,我又从城里回到故乡,在老家小住几天,就看到乡亲们找来几辆铲车,把睡在梁场里的水泥墩子全部铲走;又找来几台挖机,把那沉睡十多年的泥土又重新挖出。地貌基本恢复以后,乡亲们又忙忙碌碌地修筑堤坝,修渠引水,没几天工夫,阔别二十多年的水田又重新回到眼前!
我的血液沸腾,在乡亲们插秧那天,我也抹起袖子,挽起裤腿,像个孩子一样跑进田里……又像深秋望见金灿灿的稻谷,颗粒饱满,沉甸甸的,飘散着醉人的芳香,翻腾着滚滚金波,一望无际的远方,好像灿烂的彩霞抖落在田间,鼻尖飘来一阵阵醉人的成熟稻香。